郭彤彤小说集《蚂蚁蚂蚁走啊走》读后

文/杨争光

一

读彤彤这本小说集之前，先读了他整理编撰的《千帆过尽一书生——郭琦口述历史》。很厚重，不只是篇幅，还有内容。郭琦是有经历有故事的人，一生经历几个时代，说饱经沧桑都嫌笼统。这本书的厚重里，有彤彤的努力。我有过做口述历史的类似经历。大学毕业后在天津市政协征集文史资料，整理了两年录音，有体会。要把述主的口述历史整理成文字，不仅要扒录音的功夫，还要订正差错，补充遗漏和必要的注解，更要有连点成线积块成章的逻辑梳理。口述时随意的用词整理成文字，也需要更为准确的替换，是很费心思的。郭琦的口述史是一部大书，彤彤搞成了。彤彤给我说，作家和谷说过这本书比小说还好看。

彤彤玩性很大，做事时却极有耐心。玩性和耐心成了他的两种禀赋。在他的写作中都发挥了正向的作用。读彤彤的小说，能读出他的玩性，一种自由的写作状态。他的小说有弹性，不在乎故事的完整，甚至有无问目的的游戏性。

二

陕西多有小说家。好像陕西的土壤和空气善养小说家。彤彤也是陕西的土壤和空气喂养的。但彤彤小说的气质和陕西的小说主流完全不同，好像与陕西大半个世纪的文学传统没有关系。在我的印象里，现代都市人，尤其现代都市青年男女的精神和情感，行为及其做派，在陕西的文学书写里，更多传统而少有现代性，更多农民而少有都市味。写都市，更像乡镇，写出的都市人更像村里人镇里人。批评家李星对陕西作家群曾经有“农裔城籍”的概括。农裔城籍作家群体不擅长写城市和城里人，写不了，写了也不像。事实上，中国作家，即使是城里生长的作家，写城市城里人也少有在行的，农裔城籍的陕西作家更不在行。胃是乡村的，吃乡村饭长大，乡村的口味，乡村的审美。身在城市，和城市人“对面相逢不相识”，不了解，从里到外都不了解，气场不投，更不用说精神和情感的相通。

我没有贬低农裔城籍作家们的意思，我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。写不好城市和城市人不是什么罪过，也不是错误，能写好农民也是高手。我是说，当善写农民的作家把他的笔伸进城市的时候，往往不能得心应手，这是一个事实。

城市化已经许多年，城市在膨胀，乡村在萎缩，呼唤城市文学是很自然的。呼唤城市文学，呼唤的是真属于都市的文学形象，而不是穿着时装的村姑或村汉。以乡下人的审美，是审不出都市之美的，面对都市人，难以克服骨子里的自卑，到跟前面对面都怯，不用说走到心里去。而走到心里去，则是写好都市人的第一步。

彤彤不仅是城里人，更有现代人的意识。说彤彤小说的气质和陕西主流小说不同，就在他写出了不一样的人物，不一样的味道，是现代的城里人，城里的味道。

西安应该已经是世界级别的大都市了。再说“西安是个大堡子”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？西安的现代都市精神不能总是被乡村的目光审视，包括构成现代都市精神的男女情感、命运、提升与沦陷，等等。彤彤的小说写的就是这个。他的小说让我看到了陕西文学的新质。他在建构新的精神与情感叙事。

三

彤彤的这本小说集，写的多有现代都市的青年男女，让我想起茅盾写于上世纪二十年代里的《蚀》三部曲，尤其对当代女性的关注，不容忽视，使整个中国文学对女性形象的描写和塑造的风貌有了颠覆性的改观，是现代文学的一个贡献。虽然后来的中国文学对女性有诸多表现，但远远不够。女性，女性，中国人对女性的认识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彤彤的这本小说集，也应该是后来者的一种努力。

还有，写都市男女。在我们的文化里，性是社会的禁锢，也是文学禁区，好像性不是人性，是用来偷窥的一种怪异之物。面对性，我们连几千年前的孔老夫子都不如，何来人的现代性与文学艺术的现代性？

事实上，80后、90 后比他们之前的我们更知道性，他们的开放程度是我们和他们的父母难以想象的。如果说，社会的性禁锢，性忌讳隐秘地扭曲着人性，文学的性禁锢、性忌讳是连文学与人性一起扭曲的。大家知道了，还是要禁锢，要扭曲，有意思么？几千年来，我们把许多许多没意思的作为当作有意思而作而为，至今乐此不疲。

写青年都市男女，刻意回避与性有关的情感，会影响人物的色彩和饱满度。彤彤没有回避，但很收敛，自由的写作心态在这里就拘谨起来。拘谨的结果就是人物刻写的不足。不足也是一种损伤。这不是作者的无能，而是生态的变态。

四

当然，也有问题和彤彤以及喜爱彤彤小说的朋友们讨论。

比如，写作心态的自由使小说更有弹性，更有阅读和阐释的空间，但随意性呢？需要不需要人为干预？随意性往往有意想不到、超出预想的效果，但一味地随意，会不会损失整体？即使没有造成整个塌陷，会不会影响立意的完成度呢？使应该精彩的失去光彩了？滥情会使情感成为一地鸡毛，过于随意也一定会损意、败意。

好小说应该有精心的经营，随意可以撞出一篇一部的好，不可能每每随意都是好。

随意性可以在小说写作过程的每一处，当然也包括故事的完整与不完整。不完整就好么？或者，完整就一定好么？完整与不完整不能让随意说了算，说了算的应该是艺术形象的完成度。

彤彤小说多开放性，越开放的小说应不应该警惕一下随意性呢？我的主张是要警惕。

五

还有，彤彤小说里有很多的长句子。一般来说，长句子多状语和定语，句子里套句子。因为词的叠加，长句子往往有层次有厚度，有堆积的华丽，就更需要句子内部有严密的逻辑。否则，作者会被绕进去，造成句子不通；或者词与词之间相互消解，削弱句子的表现力。

叙写男女之间的情感，长句子也许比短句子更能表现厚度和层次，但要用好。长句子里的词和词不能相互打架，相互消解，以致淹没了主词。

现代汉语的长句子应该是受外来语的影响，它丰富了现代汉语的表现力，补充了汉语的精准性。而精准表达是语言的极致。精准表达往往也是最生动的表达。但不是说，长句子就一定精准。精准与否，是能否寻找到最合适的词，不在句子的长短。

词的准确含义在句子里，句子的准确含义在语境里。脱离句子的词，其含义是游移的，脱离或不合语境的句子是无效的，甚至是有害的。

看完才知道，这本小说集是彤彤二十多年前的作品。二十多年前是上个世纪的末期，二十年足够让一个作家成熟。期待彤彤更好的小说面世。

责 编 | 鲍 海

审 核 | 张建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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